小时候总觉得父亲王汝刚有“两副面孔”:舞台上他是逗得全场捧腹的“王小毛”,一个眼神、一句方言就能让笑声掀翻剧场屋顶;可回到家,他却常捧着郑板桥的《示儿》教我念“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是个不折不扣的“严先生”。直到长大才懂,这两副面孔背后,藏着他对艺术的赤诚,更藏着对家人的深情。
父亲的“不称职”,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1984年我出生时,本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可他刚陪了我三天,就背着行李赶去外地巡演。等他半年后回来,我已经会清晰地喊“妈妈”,却对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一脸陌生。后来母亲说,那晚他抱着我坐了半宿,手都不敢用力,眼眶红得像兔子。还有爷爷去世时,剧团正演《七十二家房客》的关键场次,他在后台哭完,抹把脸就上台扮演“炳根”,台下观众笑得开怀,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装着多大的悲痛。那时不懂他为何把“剧团”看得比家重,如今才明白,杨华生、笑嘻嘻两位大师当年为劝他从艺,亲自登门打动爷爷时说的“艺术要有人扛”,早已成了他的执念 。
家里的父亲从不说笑话,却把“较真”刻进了日常。他教我写毛笔字,要求横平竖直像“石库门的门框”;我学骑自行车摔了跤哭鼻子,他不扶,只递来纸巾说“自己爬起来才学得会”。最难忘他给我讲自己学戏的经历:当年从厂医转行唱滑稽,父亲(我的爷爷)坚决反对,觉得“唱滑稽没出息”,是杨华生大师带着诚意登门,才让爷爷松了口。“既然选了路,就得唱出样子来”,这话他不只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我听 。后来我选择文学行业,没走他的艺术路,他没半句反对,只送了我一本批注满满的《上海乡土文化读本》,扉页写着“做任何事,都要像演滑稽戏那样——接地气,有真心”。
父亲的“温柔”,总藏在细节里。他在家很少提自己的成就,哪怕后来成了国家级“双非遗”传承人,家里也找不到多少奖杯奖牌。但他会把粉丝寄来的沪语学习笔记仔细收好,有空就对着本子琢磨“怎么教年轻人说方言”;会在徒弟潘前卫排练到深夜时,悄悄煮碗阳春面放在后台,筷子下压着改了半宿的剧本批注。有次我问他,收了八个徒弟,天天为剧团的事忙前忙后,累不累?他笑着说:“杨华生先生当年看我排练,站在台下连口罩都不摘,现在我对徒弟们多上心,都是当年前辈们教我的。”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看着他年近七旬还在沪语课堂上教小朋友说“我家住上海”,看着他给潘前卫、小毛这些年轻人讲“九腔十八调”的老规矩,突然懂了传承的意义。他没把滑稽戏的技艺传给我,却把“认真”“担当”这些品质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舞台上的父亲,用笑声留住了上海的烟火气;家里的父亲,用沉默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人们都知道王汝刚是滑稽大师,而我最清楚,他只是个把“戏以人传”当信念,把“父爱如山”藏心底的普通父亲。就像他常说的,艺术要扎根生活,亲情要藏在日常——这便是他给我的最好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