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杯没喝完的茶水,“哐”一声撂在桌上,转身就走。
身后,王姐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还在拼命往我后脑勺上钻:“张卫国,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你以为你是谁啊?装什么正人君子!”
整个“金色年华”舞厅的音乐,好像都为她停了。几十道目光,热辣辣地烫在我背上,有好奇,有嘲讽,也有那么一丝同情。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步也没停。
走出那个旋转门,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脸上烧得厉害。
整整一年了。从一个连走路都嫌费劲的退休老头儿,到舞池里能跟着节拍转上几圈的“张师傅”,我以为我找到了晚年生活的新乐章。可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一脚踩进了一滩浑水里,溅了一身的泥点子,狼狈不堪。
那些女人,那些涂着口红、洒着香水、眼神里藏着算盘的舞伴们,她们跳的哪里是舞,分明是人情世故,是利益纠缠。而我这个摆弄了一辈子冰冷钢铁的老钳工,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我只想找个说话的人,找点热闹气儿,却没想到,这人间的热闹,比车间里轰鸣的机床还要震耳朵。
第一章 一脚踏空
老伴儿走了三年。
头一年,我觉得天都塌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做什么都没意思。儿子张磊不放心,隔三差五带着媳妇小林和孙子回来看我。可他们一来,家里是热闹了,一走,那份冷清就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寒气。
第二年,我开始自己找事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以前那些舍不得扔的老工具一件件擦拭、上油,摆得整整齐齐。我甚至把一台报废的台钳给修好了,可修好了又能夹什么呢?我的手艺,连同我的时代,好像都退休了。
到了第三年,张磊看我整天闷在家里,脸色灰败,终于下了死命令。
“爸,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坐在我对面,眉头拧得像个疙瘩,“我给您在老年大学报了个名,书法、下棋,您自己挑一个。还有,楼下王阿姨说,文化宫那个‘金色年华’舞厅,下午场都是退休的,您去看看,就当锻炼身体。”
我摆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跳舞?让人笑话。”
“爸,”儿媳小林端着一盘水果过来,声音比张磊柔和多了,“您就是去活动活动筋骨,认识几个新朋友,说说话也好啊。您看您,现在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犯怵。我这辈子,除了跟机器打交道,就是跟老婆孩子。和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女人说话,比让我拿锉刀锉一个燕尾槽还难。那玩意儿有图纸,有公差,人心呢?
架不住儿子儿媳轮番劝,我还是被“押”着去了那个“金色年华”。
舞厅在文化宫三楼,下午两点,里面已经人声鼎沸。旋转的彩灯把一张张苍老却又努力绽放的脸照得五光十色。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茶叶味。我穿着一身自认为还算体面的夹克衫,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渔夫,只不过这里没有荷花,只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胖大姐很热情地凑过来:“大哥,新来的?找舞伴吗?”
我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我……我就是看看。”
正尴尬着,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老张?”
我一回头,是住我隔壁单元的老李,他也刚退休不久。他乡遇故知一般,我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老李拉着我到角落的卡座坐下,给我倒了杯茶:“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你这闷葫芦也开窍了?”
我苦笑着把儿子的“旨意”说了一遍。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来对了!人啊,退了休就得找点乐子。你看这儿,多热闹。别怕,都是咱们这个年纪的,谁笑话谁啊。”
他指着舞池里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压低声音说:“看见没?那个,李娟。以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气质好吧?她舞跳得好,人也和气,不乱来。待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让她带带你。”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叫李娟的女人,确实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她不胖,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脖颈修长,像一只白天鹅。她脸上没什么浓妆,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窝,很文静。
我心里有点打退堂鼓:“算了吧,人家跳得那么好,我这笨手笨脚的……”
“哎,学嘛!”老李不由分说,等一曲终了,就把李娟叫了过来。
“李老师,这是我邻居,老张,刚退休,头一回过来。”老李热情地介绍。
李娟冲我点点头,笑了一下:“您好,张师傅。”她的声音很清亮,不像舞厅里其他女人那样咋咋呼呼。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好。”
那天下午,我就在李娟的带领下,迈出了人生第一步交谊舞。我的脚像灌了铅,不是踩了她的脚,就是跟不上节拍。可她一点也不嫌弃,很有耐心地一遍遍给我示范,嘴里还轻轻数着拍子:“一、二、三,慢一点,对,身体放松……”
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很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一点点温度。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很好闻,让我想起我老伴儿。
一整个下午,我脑子里都是空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方寸之间。等舞厅散场,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但心里那股子憋闷劲儿,好像也跟着汗水流出去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老李还在旁边絮叨:“怎么样?我说李娟人不错吧?她老伴儿也走得早,儿子在国外,也是一个人。你们俩……挺合适的。”
我脸一红,赶紧打断他:“瞎说什么呢!就是跳个舞,锻炼身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多吃了一碗饭。躺在床上,眼前晃动的,全是舞厅里旋转的彩灯,耳边回响的,是李娟那句温和的“身体放松”。
我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脚,是踏空了。
第二章 舞步与人步
从那天起,去“金色年华”成了我雷打不动的日常。
我像个刚进厂的学徒,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和笨拙的热情。我把年轻时钻研技术的劲头拿了出来,在家里对着镜子练舞步,甚至在网上找教学视频看。我的退休金不算高,但也足够开销,我给自己买了双专业的舞鞋,还特意去商场挑了两件利索的衬衫。
张磊看我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也替我高兴。
“爸,您这可以啊,看着年轻了十岁。”他周末回来看我,由衷地感叹。
我嘴上谦虚:“瞎折腾呗。”心里却美滋滋的。那种被人需要、被人肯定的感觉,自从离开工厂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在舞厅里,李娟是我的固定舞伴。我们俩很合得来。她欣赏我做事的认真劲儿,我佩服她的耐心和涵养。我们跳舞的时候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跳舞的间隙,我们会坐在角落里喝茶聊天。她会跟我讲她教书时遇到的趣事,讲她儿子在国外的生活。我呢,就跟她讲我当钳工时的辉煌岁月,讲那些冰冷的铁块在我手里变成精密零件的成就感。
“张师傅,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她听完我讲如何用一把锉刀做出0.02毫米的精度时,眼睛里闪着光,“现在像你这样踏实的手艺人,不多了。”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有点快。被人理解,尤其是被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理解,那种感觉,比当年拿到“劳动模范”的奖状还要熨帖。
我们的关系,纯粹,干净,像两杯温开水,不热烈,但暖胃。
然而,舞厅终究是个小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风波。
王姐,全名王秀莲,是舞厅里的“风云人物”。她比我小几岁,打扮得比谁都时髦,大红唇,波浪卷,一天换一套鲜艳的裙子。她舞跳得其实一般,但嗓门大,会来事儿,身边总围着一圈人。
一开始,她对我也很热情。
“哟,张大哥,越跳越好了嘛!这都是李老师教得好啊。”她会端着茶杯凑过来,眼神在我跟李娟之间来回打转。
我只是憨厚地点点头。李娟则会客气地笑笑,不多言语。
渐渐地,我发现王姐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邀请我跳舞。
“李老师也累了,张大哥,陪我跳一曲呗?”她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拉进舞池。
她的舞步很霸道,整个人恨不得贴在我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呛得我直皱眉。跳舞的时候,她的手也不老实,总在我背上轻轻地划拉。
“张大哥,你这身板可真结实,不像我们家老头子,跟根豆芽菜似的。”她嘴里的话也黏黏糊糊的。
我浑身不自在,一曲跳完,像打了一场仗,赶紧找借口溜回座位。
李娟看出了我的窘迫,只是淡淡地说:“王姐就那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你别介意。”
我嘴上说“没事”,心里却起了疙瘩。我觉得王姐那不叫大大咧咧,那叫没分寸。一个零件,差一丝一毫就是废品;一个人,没了分寸感,也就失了体面。
事情开始起变化,是从一次小小的“请客”开始的。
那天是舞厅一个老主顾的生日,大家凑钱在舞厅里摆了几桌。王姐是张罗人,收钱的时候,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张大哥,你跟李老师两个人,就别凑一份了,一人一份。”
我没多想,就掏了两份钱给她。
可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好几对像我和李娟这样的固定舞伴,都只凑了一份钱。老李偷偷跟我说:“你傻啊,人家都把你们当一对儿了,你还分那么清。”
我有点尴尬,看了看李娟,她脸色也有点不自然。
吃饭的时候,王姐端着酒杯过来,嗓门嚷得半个舞厅都听得见:“来来来,我们得敬张大哥和李老师一杯!祝二位长长久久,早日请我们喝喜酒啊!”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李娟更是窘得低下了头,手里的筷子都快拿不稳了。
“王姐,你别开玩笑了。”我硬着生生地说。
“哎哟,还害羞了!”王姐的笑声更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俩多般配啊!李老师有文化,张大哥有技术,绝配!”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从那以后,舞厅里关于我和李娟的闲话就传开了。有说我们已经在一起的,有说我给李娟买了金项链的,传得有鼻子有眼。
我跟李娟解释:“李老师,你别听他们胡说,我……”
李娟打断我,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吧。咱们自己心里干净就行。”
话虽如此,但我们之间那种轻松自在的氛围,还是被打破了。我们跳舞的时候,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那些眼神,像舞厅里旋转的彩灯,光怪陆离,让人晕眩。
我开始明白,在这里,舞步好学,人步难行。你以为你只是在跳一支简单的慢三,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你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人情世故的雷区上。
第三章 茶水里的风波
流言蜚语像空气里的灰尘,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呛得人难受。
我和李娟都刻意保持了距离。跳舞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专注,间隙聊天,也多了几分客套和疏离。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变得模糊起来。
而王姐,却似乎把那些起哄当成了某种信号,对我愈发“热情”了。
她开始变着法儿地打探我的家底。
“张大哥,听说你以前是八级钳工啊?那退休金肯定不少吧?”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那样,够花。”
“你儿子也挺有出息的,开公司的吧?住的房子肯定也大。”
“小打小闹,混口饭吃。”我不想多谈家里的事。
可她不依不饶,像是查户口一样:“那你自己住的那套老房子,现在可值钱了。地段好,还是学区房。我听说,就你一个人住?”
我心里警铃大作。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闲聊了。我一个老头子,无非就是图个清净,她问这么细干什么?
我借口去上厕所,躲开了她的盘问。
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坐在李娟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李娟的脸色很难看,看见我过来,像是松了口气,站起来说:“张师傅,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看着李娟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李娟一走,王姐立刻坐到我身边,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张大哥,跟你说个事儿。”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外甥最近搞了个项目,‘夕阳红理财’,专门针对咱们老年人的。利息可高了,存十万,一年能给一万二的利息呢!比放银行强多了。”
我一听“理财”这两个字,头皮就发麻。电视上、社区里,天天宣传防诈骗,说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立刻摇头:“我不懂这些,我那点钱,就存银行定期,踏实。”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王姐有点急了,“这可是内部消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我跟你说,我自个儿都投了五万进去。你要是信我,也投点儿?就当给我外甥捧个场。”
她说着,就去拉我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张大哥,你帮帮忙嘛,我外甥说了,我拉到客户有提成的。”
我猛地把胳膊抽回来,脸色沉了下去:“王姐,这事儿你别找我。我的钱,我自己有数。”
我的拒绝显然让她很没面子。她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变得像阴天。
“不投就不投,嚷什么!”她悻悻地说,“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看你人老实,才想拉你一把,让你多挣点养老钱。”
说完,她端着茶杯,扭着腰,气哼哼地走了。
我看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心里一阵烦躁。这哪里是舞厅,分明是个名利场。跳舞是幌子,底下涌动的全是赤裸裸的欲望和算计。
从那以后,王姐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跟别人聊天,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
“哼,有的人啊,看着老实巴交的,其实心里精着呢!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就是,装什么清高。还不是看上了李老师那点退休金,人家可是高级教师,退休金高着呢!”
“我看悬,李老师那人,眼光高着呢,能看上他一个臭钳工?”
这些话像一根根小刺,扎得我浑身不舒服。我一辈子凭手艺吃饭,靠本事养家,什么时候被人这么编排过?在车间里,大家比的是技术,谁的车床玩得转,谁的锉刀用得精,谁就受人尊敬。可在这里,他们比的是谁的退休金高,谁的子女有出息,谁更能花钱。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穿着工装,却被硬推上了唱戏的舞台,一招一式,都和周围格格不入。
李娟似乎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她好几次想跟我说什么,但都欲言又止。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轻松,也被这茶水里的风波给搅浑了。
有一天,我们跳完舞,坐在角落里,相对无言。
沉默了很久,她才轻声说:“张师傅,要不……咱们以后别总在一起跳了。也免得别人闲话。”
我心里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她自己。可这话听在耳朵里,却格外的刺耳。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嘴,就断了这份难得的清净和快乐?
我闷声闷气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娟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那笑容里,有无奈,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舞厅里的音乐,是那么的吵闹。
第四章 一曲终了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每一根稻草的叠加。
我和王姐的矛盾,终于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彻底爆发了。
那天舞厅里人不多,音乐放着一首舒缓的华尔兹。我和李娟在舞池中央,难得地找回了一点从前的默契。就在我们沉浸在舞步中的时候,王姐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紫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过来。
她直接挤到我和李娟中间,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则挽住了李娟的胳膊。
“李老师,我跟你跳!”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心里顿时火冒三丈。这已经不是没分寸了,这是公然挑衅。
李娟也愣住了,她想挣开王姐的手:“王姐,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王姐斜着眼睛瞥我,话里有话,“一边跟我们李老师跳着,一边还跟舞厅里其他小妖精眉来眼去的,以为我们都瞎啊?”
这话一出,周围跳舞的人都停了下来,纷纷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王秀莲,你把话说清楚!我跟谁眉来眼去了?”
“跟谁?你自己心里清楚!”王姐冷笑一声,“前两天那个新来的小张,你不是还请人家喝水了吗?昨天那个穿绿裙子的,你不是还夸人家舞跳得好吗?怎么,嫌我们李老师年纪大了,想换个年轻的?”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请人喝杯水,夸人一句话,这在舞厅里再正常不过的交往,到她嘴里就变得这么龌龊不堪。
“你……你血口喷人!”我指着她,手指都在哆嗦。
“我血口喷人?”王姐嗓门更大了,像个被点燃的炮仗,“那你倒是敢做不敢当了?我还告诉你张卫国,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就是看我们李老师条件好,想攀高枝吗?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们李老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配得上的!”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维护李娟,实际上是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她把我描绘成一个贪图富贵、始乱终弃的卑鄙小人。
李娟的脸涨得通红,急得快要哭出来:“王姐,你别胡说了!张师傅不是那样的人!”
“哟,还护上了!”王姐阴阳怪气地说,“李老师啊李老师,你就是太善良,容易被骗。这种男人我见多了,没安好心!”
我看着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眼神,听着那些窃窃私语,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骨气。在工厂里,我带的徒弟哪个不敬我一声“张师傅”?退休了,我安分守己,没招谁没惹谁,凭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侮辱?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王秀莲,我再问你一遍,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王姐大概是没料到我还能这么镇定,她愣了一下,随即又拔高了音量,似乎想用气势压倒我。
“我想干什么?我就是想让你离我们李老师远一点!你配不上她!”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还有,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理财的事,你是不是跟别人乱嚼舌根了?说我外甥是骗子?我告诉你,我外甥的公司可是正规注册的!你这是诽谤!”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还可能无意中影响了她的“生意”,她这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要当众把我搞臭。
真是可笑。我连跟谁都没提过这事,她竟然能脑补出这么一出大戏。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和厌倦。
我看着王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李娟那张充满无助和歉意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我不是来这里跟人吵架的,也不是来证明什么的。我只是一个想找点乐子、驱散点孤单的退休老头儿。可这里的乐子,代价太大了。
我不想再争辩了。跟一个不讲理的人争辩,就像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毫无意义。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我一言不发,走到我们的卡座,拿起我的茶杯,把剩下的茶水“哐”地一声撂在桌上。那一声,是我对我这一年荒唐舞厅生活的告别,也是对我那点不切实际幻想的了断。
我转身就走,把所有的喧嚣、指责和目光,都关在了身后那扇旋转门里。
一曲终了,人该散了。
第五章 沉默的铁屑
回到家,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计算我虚度的光阴。
我没有开灯,任由傍晚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屈辱、愤怒、委屈……各种情绪像一锅熬糊了的粥,在我心里翻滚,最后只剩下一片黏稠的焦黑。
我这一辈子,活得堂堂正正。在工厂,没人敢指着我的鼻子说三道四,因为我的技术就是我的底气。我锉出来的工件,用塞尺量,光洁度能当镜子照。我带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车间里的骨干。
可今天,在那个五光十色的舞厅里,我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被王秀莲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撕得粉碎。
我算什么?一个想攀高枝的糟老头子?一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舞厅里那些人的脸。他们的眼神,像一把把锉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刮,刮得我鲜血淋漓。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舞厅。第三天,第四天,我都没有去。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收起了所有的触角。我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手机响了,我也不接。我知道,可能是老李,也可能是……李娟。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
我重新回到了退休之初的状态,甚至变本加厉。
我开始长时间地待在阳台那个被我改造成小工坊的角落里。那里有我跟了半辈子的台钳、锉刀、卡尺。我找来一些废旧的铁料,一遍又一遍地锉着。
铁屑纷飞,落在地上,像一层灰色的雪。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推、拉、提、压的动作。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这些冰冷的钢铁,它们不会说话,不会骗人,不会背后捅刀子。你对它付出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精度。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像人心。人心隔着肚皮,你永远不知道那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周末,张磊带着小林和孙子回来看我。
一进门,小林就“呀”了一声:“爸,您怎么不开灯啊?屋里一股味儿。”
张磊打开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胡子拉碴,脸色憔ें,吓了一跳。
“爸,您这是怎么了?病了?”他赶紧走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
我躲开他的手,闷声说:“没事。”
“还没事?您都瘦了一圈了!”张磊急了,“您最近怎么回事?电话也不接。我给楼下王阿姨打电话,她说好几天没见您出门了。您不是天天去跳舞吗?”
一提到“跳舞”,我的脸就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不跳了!以后都不跳了!”
我的反应让张磊和小林都愣住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小林把孙子安顿在客厅玩玩具,然后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爸,是不是在舞厅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像一股暖流。
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那些屈辱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男人,因为跟一群老太太吵架就赌气回家,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我摇摇头,还是那句:“没事,就是……跳腻了,不想去了。”
张磊是个直性子,他看我这样,有点不耐烦了:“爸,您有什么事就说啊!您这样闷着,是想急死我们吗?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您告诉我,是谁!”
看着儿子焦急的样子,我心里一酸,眼眶有点发热。
我摆摆手,站起身,走到阳台,拿起一把锉刀,开始锉一块铁。
“我没事,你们别管我。”我的声音嘶哑。
张磊跟了过来,看着满地的铁屑,又看看我布满老茧和新伤痕的手,他沉默了。
小林也走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铁屑。她扫得很仔细,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我。
那天中午,小林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吃饭的时候,谁也没再提跳舞的事。但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像一块生铁。
他们走后,我看着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心里空落落的。
我以为把自己关起来,就能隔绝伤害。可我忘了,我隔绝的,还有家人的关心。我一个人的沉默,却让整个家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阳台上,那些被我锉得光亮的铁块,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它们是沉默的,我也是沉默的。
可它们是死物,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扎手的胡茬提醒着我这几天的颓废。
也许,我该跟儿子好好谈谈了。不是为了告状,也不是为了寻求安慰,只是为了,让他放心。
一个父亲,不该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如此忧心忡忡。
第六章 父与子
第二天,我主动给张磊打了个电话。
“爸?”电话那头,张磊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和小心翼翼。
“嗯,我。”我清了清嗓子,“你……今天下班早点回来,别带小林和孩子,就你一个人。咱爷俩喝两杯。”
张磊立刻答应了:“好,好!爸,我一下班就回去!”
傍晚,张磊提着一瓶好酒和几个熟食菜回了家。我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炒了两个小菜,煮了盘花生米。
我们爷俩在饭桌前坐下,我给他满上一杯,也给自己满上。
“爸,您这……”张磊看着我,欲言又止。
“喝吧。”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我心里暖和了一点。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慢慢打开了。
我没有直接说舞厅的事,而是问起了他的工作。
“公司最近怎么样?还顺利吧?”
张磊叹了口气:“就那样。市场不好,竞争又大,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堆事。前两天为了一个项目,陪客户喝酒喝到半夜,回来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我只看到他开着车,住着楼房,却没看到他背后的辛苦。
“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我给他夹了口菜。
“不拼不行啊,爸。”张磊也喝了口酒,眼神里带着疲惫,“我得养家,得给小宝攒学费,还得……想着让您和妈……让您晚年能过得舒心点。”他提到“妈”字,声音顿了一下,赶紧改了口。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们沉默地喝着酒,气氛有些沉重。
“爸,”过了很久,张磊才开口,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舞厅的事,您跟我说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您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我是您儿子,您受了委D屈,我得给您出头。”
我看着他,眼前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屁孩了。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事业,肩膀也宽了,能扛事了。
我笑了笑,摇摇头:“出什么头?一把年纪了,跟一群老太太吵架,说出去丢人。”
我把舞厅里的事,从遇到李娟,到王姐的算计,再到最后那场难堪的争吵,原原本本地,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讲给了他听。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张磊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他紧锁的眉头和攥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
等我说完,他“啪”的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这姓王的也太不是东西了!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明天就去找她,让她给您道歉!”
“算了。”我按住他的手,“道了歉又怎么样?人心里的疙瘩,是道歉能解开的吗?我只是……想不通。”
我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白酒,喃喃地说:“我就是想不通,人与人之间,怎么就不能简单点呢?跳个舞,锻炼锻炼身体,说说话,多好。为什么非要掺和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钱、算计、攀比……累不累啊。”
“爸,这社会就这么现实。”张磊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您在工厂里待了一辈子,环境单纯,您接触的都是和您一样凭手艺吃饭的工友,大家心思都简单。可外面不一样,什么人都有。”
他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世界,非黑即白,像图纸上的线条一样清晰。一个零件合格就是合格,不合格就是废品。可人的世界,是灰色的,充满了各种复杂的中间地带。
“我让你去跳舞,是想让您开心,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多堵。”张磊的声音里带着愧疚,“爸,对不起。”
我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这怎么能怪你。你也是一片好心。是我自己,太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您不老。”张磊看着我,眼睛有点红,“您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手艺人的本分,那些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他顿了顿,继续说:“爸,您还记得小时候吗?您带我去车间,您跟我说,做人要像做零件,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不能差一丝一毫。这话我一直记着。那个姓王的,她就是个次品,咱们不跟次品一般见识。”
“次品……”我咀嚼着这个词,突然就笑了。
是啊,我跟一个次品较什么劲呢?我这一辈子都在追求完美和精度,怎么到了晚年,反而被一个次品给扰乱了心神。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大疙瘩,好像一下子就松开了。
那晚,我们爷俩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聊我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聊他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聊他妈妈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我好像很久没有和他这样敞开心扉地聊过了。自从他成家立业,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柴米油盐,孙子上学。我们都忘了,我们是父子,也是最亲密的朋友。
送张磊下楼的时候,他扶着我,说:“爸,别去那个舞厅了。您要是还想活动,我给您报个太极班,或者咱们去钓鱼也行。您要是还想找人说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天天回来陪您喝两杯。”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我明白了,真正的热闹,不是舞厅里的人声鼎га,而是家里的灯火可亲。真正的陪伴,不是舞池里的旋转,而是儿子那句“我天天回来陪您”。
我丢掉了一个虚假的世界,却找回了最真实的亲情。
第七章 最后的探戈
就在我以为舞厅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的时候,我接到了李娟的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我犹豫了很久,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张师傅吗?”电话那头,李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和疲惫。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我听老李说,你最近一直没去舞厅。”她顿了顿,说,“那天的事,对不起。王姐那个人……是我没处理好。”
她的道歉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释然。
“不关你的事。”我说,“那种地方,我本来也待不惯。”
电话两头陷入了沉默,只能听到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张师傅,”她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我们能见一面吗?就在小区门口的公园。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有些事,是该有个了结。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见了面。几天不见,她好像也憔悴了不少,眼角多了几丝细纹。她没有穿跳舞时那些鲜亮的裙子,只是一身素净的家常衣服,反而让我觉得亲切了些。
“王姐的那个理财,出事了。”她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平静地开口。
我心里一惊:“怎么了?”
“说是非法集资,她外甥被抓了。投钱的人,血本无归。”李娟的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丝悲凉,“王姐自己投了五万,还拉了舞厅好几个人,加起来有小二十万。现在那些人天天找她要钱,她家门都不敢出。”
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天她的歇斯底里,不仅仅是因为我拒绝了她,更是因为她的投资已经摇摇欲坠,她急于拉人下水,而我的不配合,成了她情绪爆发的导火索。
“她也找过我。”李娟转过头看着我,“在我面前把你贬得一文不值,说你小气、靠不住,劝我离你远点,然后就跟我说那个理财的事。我没答应,她就到处说我的闲话。”
我这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为什么对我欲言又止。她也被夹在了中间。
“所以,那天她当众那么闹,一半是针对你,一半也是做给我看的。”李娟苦笑了一下,“她想证明你是错的,她才是对的。只可惜,她自己也陷进去了。”
真相大白,我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反而觉得有些悲哀。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些虚妄的东西蒙蔽双眼?
“那你……”我看着她。
“我没事。我的钱,一分都不会投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淡淡地说,“教了一辈子书,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劳而获的东西,往往都是陷阱。”
我们又沉默了。秋天的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我们脚边打着旋。
“张师傅,”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诚恳地说,“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道个别。”
“道别?”
“嗯。我准备搬去我儿子那里了。他前段时间在视频里看我状态不好,不放心,非要接我过去住。我想了想,也该去了。一个人在这边,确实……也挺没意思的。”她的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有一丝对故土的留恋。
我点点头:“也好。一家人在一起,总归是好的。”
“以后,我可能就不跳舞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怅惘,“跳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舞厅里的人和事,太复杂了,比我教过的最难管的班级还复杂。我应付不来。”
她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在人情世故的浑水里游刃有余的人。我们向往的,不过是一份简单的、纯粹的快乐。可惜,在那个小小的“金色年华”里,这份纯粹,早已被各种欲望染得面目全非。
“张师傅,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临走前,她站起来,对我伸出手,“认识你很高兴。希望你以后,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快乐。”
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教书育人的手,温暖而有力。
“你也是,李老师。祝你一切都好。”
没有拥抱,没有缠绵,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我们就这样,像两个老朋友一样,郑重地告别。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我和她之间那段短暂的“舞伴”情谊,就像一支探戈,舞步激烈,充满试探,但最终,还是在最后一个节拍干脆利落地结束。
曲终人散,各自安好。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第八章 刻度尺的新生
送别了李娟,我的生活彻底告别了“金色年华”。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却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的心,比以前沉静了许多。
我不再整天闷在家里。我开始跟着公园里的大爷们打太极,一招一式,舒缓筋骨,也磨练心性。周末,张磊会开着车,拉上我,爷俩一起去郊区的水库钓鱼。我们坐在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但爷俩说说话,看看山水,心里就觉得特别敞亮。
小林也总变着法儿地让我参与到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孙子的家长会,她会让我去开;家里要换个水龙头,她会恭恭敬敬地请我这个“高级技工”出马。每当我用专业的工具,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后,看着孙子崇拜的眼神,我心里那份作为手艺人的自豪感,又回来了。
一天,张磊下班回来,递给我一张宣传单。
“爸,您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是社区服务中心办的一个“巧手匠心”兴趣班,专门招募有手艺的退休师傅,教社区里的年轻人一些基本的手工技能,比如木工、电工、金工。
“你去把你的手艺传下去呗。”张磊说,“您那手绝活,失传了多可惜。再说,您去教课,跟年轻人打打交道,不比在舞厅里跟那些老头老太太周旋有意思?”
我心动了。
我的那些宝贝工具,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发挥过作用了。我的这身本事,如果就这么带进棺材里,确实心有不甘。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社区报了名。没想到,负责人一听我是八级钳工,当场就拍板录用了我,还专门给我开了一个“精密钳工入门”班。
第一堂课,来了七八个年轻人,有的是想学门手艺的待业青年,有的是纯粹感兴趣的白领。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年轻脸庞,心里竟然有些紧张。我一辈子没当过老师,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索性不讲大道理,直接从工具箱里拿出我的老伙计们——锉刀、卡尺、划规、角尺。
“这是我的吃饭家伙。”我摩挲着一把跟随了我四十年的锉刀,它的木柄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润得油光发亮,“今天,我教你们第一课,怎么用它,把一块铁,磨成一面镜子。”
我开始演示。我的手,在拿起工具的那一刻,就不再是那个在舞池里笨拙不堪的老头儿的手了。它变得稳定、精准、充满力量。锉刀在铁块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我听了一辈子的、最动听的音乐。
年轻人们看得目不转睛,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好奇。
下课后,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留了下来,拿着他被锉得坑坑洼洼的铁块,不好意思地问我:“张师傅,我怎么总也锉不平呢?有什么诀窍吗?”
我拿起他的铁块,看了看,又拿起他的锉刀,试了试手感。
“你的心,不静。”我说,“锉刀是手的延伸,手是心的延伸。你心里急,手上的力道就不匀。你看,这一刀下去,力气太大了,就留下了一道深痕。”
我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缓地在铁块上推了一刀。
“感觉到了吗?要用心去感觉锉刀和铁块的每一次接触,就像……就像跳舞一样,得找到那个节奏。”
说到“跳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万事万物,到了极致,都是相通的。跳舞需要节奏和默契,做工件,同样需要。只不过,我的舞伴,不是舞池里那些心思各异的人,而是这些诚实、可靠的钢铁。
从那以后,我的晚年生活,找到了新的旋律。
我每周去社区上两次课,其余时间,就看看书,打打拳,或者帮邻居修修东西。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那些年轻人很尊敬我,他们不叫我“张大哥”,而是恭恭敬敬地称呼我“张老师”。
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比在舞厅里被一群女人围着奉承,要受用一百倍。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金色年华”里的那段日子,想起李娟,想起王姐,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人和事。但心里,已经没有了怨恨和不平。
那就像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岔路口,我走进去,看了一圈风景,虽然不怎么美好,但也算是一种经历。它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热闹都值得追求,不是所有的圈子都非要融入。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能让自己发光发热的地方。
对我来说,那个地方,不在旋转的舞池,而在三尺钳工台。我的价值,不在于能请客送礼,而在于我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在于我这把能测量出毫厘之差的刻度尺。
这把刻度尺,曾经丈量了无数精密的零件,如今,它也在丈量着我余生的价值与尊严。
它告诉我,一个人的晚年,可以不跳舞,但不能没有精神的舞步;可以不热闹,但不能没有内心的丰盈。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