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凝(约813年—?),唐代中唐诗人,字不详,睦州分水(今浙江桐庐)人,与施肩吾同乡。
本文徐凝的五首诗,语言浅显却富有意蕴。《宫中曲》描绘了受宠宫女的独特审美与自信,展现了她引领宫廷风尚的魅力。《杭州祝涛头》则气势雄浑,生动刻画了钱塘潮的巨大威力,并寄寓了历史兴亡的感慨。
《喜雪》直接抒发了见雪的喜悦,并巧妙化用典故,流露真率性情。《留辞侍郎》是首感伤的告别诗,直白道出了诗人怀才不遇、白首“白身”归去的失落与无奈。《宿冽上人房》则于清净禅房中,表达了人生如梦的空寂感悟和“寒雨滴芭蕉”的宁静禅意。
披香侍宴插山花,
厌著龙绡(xiāo)著越纱。
恃赖倾城人不及,檀妆唯约数条霞。
身轻入宠尽恩私,
腰细偏能舞柘(zhè)枝。
一日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
第一首诗,前两句写她的装束打扮。“披香侍宴插山花”,她大概是在披香殿陪伴君王宴饮,头上插着山野里的花朵。宫中奇花异草无数,她偏爱山花,透着一股别致和恃宠而骄的意味。
“厌著龙绡著越纱”,她不喜欢名贵的龙绡,反而爱穿轻盈的越纱。这看似是个人喜好,其实是她自信的表现,不必靠华服来衬托。龙绡华贵,越纱轻妙,她选择后者,更显身姿曼妙,也暗示了她的品味不俗。
后两句写她的容貌和自信。“恃赖倾城人不及”,她依仗着自己“倾国倾城”的美貌,觉得旁人比不上。“倾城”这个词,让人想起汉代李延年歌中的美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极言其美。徐凝用在这里,点出这位宫女美貌非凡,且深知自己的优势。
“檀妆唯约数条霞”,她的妆容并不浓艳,只是淡淡的檀色妆,脸上略施脂粉,如同几抹彩霞。这“唯约”二字,写出了妆容的简约,与前面的“恃赖倾城”呼应,正因为天生丽质,才敢于淡妆示人,这是一种高度自信。
第二首诗,进一步写她的受宠和引领风尚。“身轻入宠尽恩私”,因为体态轻盈,她获得了君王的宠爱,独占恩情。“身轻”让人联想到汉代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也是以身轻得宠。可见,苗条轻盈在当时是重要的审美标准。
“腰细偏能舞柘枝”,她的细腰特别擅长跳当时风靡宫廷的柘枝舞。柘枝舞是来自西域的健舞,节奏快,动作矫健,需要舞者有很好的腰肢力量和柔韧性。这句不仅写她的舞姿美,也暗示了她的活力和在宫廷娱乐中的重要角色。
最后两句,写她成为了宫中时尚的引领者。“一日新妆抛旧样”,有一天,她换了一种新的妆容,抛弃了旧的样式。“六宫争画黑烟眉”,于是整个后宫的女子们都争相模仿,学着画她那种墨黑如烟的眉毛。“六宫”,泛指整个后宫。
这“争画”二字,生动地写出了模仿的狂热和她在宫中的影响力。从山花、越纱到淡妆、柘枝舞,再到新创的黑烟眉,这位宫中女子不仅美貌受宠,更是一位有独特审美、能引领潮流的人物。
这组诗语言浅白,但描摹生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自信、在宫廷生活中如鱼得水的女子形象。它反映了唐代宫廷生活的侧面,以及当时的一些审美风尚。徐凝通过细节描写,展现了人物的个性和地位,颇具韵味。
不道沙堤尽,犹欺石栈顽。
寄言飞白雪,休去打青山。
倒打钱塘郭,长驱白浪花。
吞吴休得也,输却五千家。
第一首诗,写潮水的凶猛和诗人对其的劝诫。“不道沙堤尽”,潮水奔涌而来,无视沙筑的长堤是否到了尽头,一往无前。“不道”,就是不管不顾的意思,写出了潮水的蛮横。
“犹欺石栈顽”,它甚至还要冲击、撼动坚固的石砌堤岸(石栈)。“欺”字用得非常形象,把潮水拟人化了,仿佛一个顽劣的孩童在挑战权威。“顽”字形容石栈的坚固,反衬出潮水的巨大力量。
面对如此汹涌的潮水,诗人忍不住开口了。“寄言飞白雪”,我想对那翻滚如飞雪的浪潮说句话。“飞白雪”,用雪来比喻浪涛的颜色和动态,非常贴切生动。
“休去打青山”,请你不要再去冲击江对面的青山了。这句像是劝阻,又像是带着惊叹的描述,言外之意是潮水力量之大,仿佛连远处的青山都要被它撼动。也可能暗指潮水虽猛,终究有其界限,无法漫过青山。
第二首诗,继续描绘潮水的威力,并引入了历史的想象。“倒打钱塘郭”,潮水汹涌,仿佛倒卷回来,冲击着杭州的城郭。“倒打”二字极写水势逆流而上的奇观和力量。“长驱白浪花”,它驱赶着白色的浪花,一路奔腾向前。“长驱”,有军队一往无前的气势。
接下来两句,诗人联想到了历史。“吞吴休得也”,你这想要吞并吴地的雄心该停止了!钱塘江是古代吴越两国的分界线,传说伍子胥死后化为潮神,每年八月乘潮而来,报复越国。
所以诗人将潮水的汹涌比作“吞吴”的野心。“休得也”,是劝诫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输却五千家”,(你的这种怒火或野心)已经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五千家”是虚指,极言其多。
这句可以理解为历史上吴越争霸带来的灾难,也可以理解为潮水泛滥造成的破坏。诗人在这里,将自然现象与历史悲剧联系起来,增添了诗歌的厚重感。
这两首诗,前一首侧重描绘潮水的自然威力,后一首则融入历史感慨。诗人用词精准,形象生动,如“欺”、“飞白雪”、“倒打”、“长驱”,都极具表现力。整组诗气势雄浑,既有对自然奇观的敬畏,也有对历史和民生的关怀。它不仅仅是写景,更是在借景抒情,表达了复杂的历史和现实思考。
长爱谢家能咏雪,今朝见雪亦狂歌。
杨花道即偷人句,不那杨花似雪何。
这首诗篇幅短小,写的是诗人看到雪景时的喜悦和对前人咏雪佳句的赞叹。语言非常直白,像是在跟人聊天。
“长爱谢家能咏雪”,我一直很羡慕、很喜爱东晋谢家的人擅长吟咏雪景。这里的“谢家”,特指东晋名士谢安一家。
有个著名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在一个下雪天,谢安问子侄们,这大雪像什么?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对谢道韫的比喻大加赞赏,“柳絮因风起”也成了咏雪的千古名句,谢道韫因此被称为有“咏絮之才”。
徐凝开口就提这个典故,表明他对这个典故非常熟悉,并且心向往之。
“今朝见雪亦狂歌”,今天我看到下雪了,也高兴得想要放声歌唱,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狂歌)。这句直接抒发了他见到雪的兴奋和喜悦之情。“亦”字,把他自己和前面提到的“谢家”联系起来,仿佛是说,谢家人能因雪而有好诗,我今天见到雪,也激动得想作诗唱歌了。
接下来两句就更有意思了。“杨花道即偷人句”,如果我说这雪像杨花(柳絮在古代诗歌中常与杨花混用或并提),那就是抄袭别人的句子了。他非常坦诚地承认,“杨花似雪”这个比喻虽然好,但已经被谢道韫用过了,再用就有“偷”的嫌疑了。这体现了诗人对原创性的看重,也显示了他的幽默和率真。
“不那杨花似雪何”,可是,那杨花(柳絮)怎么能不像雪呢?“不那...何”是一种反问语气,加强了肯定的意思。
意思是:虽然说是“偷”来的句子,但这比喻实在是太贴切、太绝妙了,让人不得不承认杨花(柳絮)和雪真的很像啊!这句看似是自我辩解,实则是对谢道韫“咏絮”比喻的极高赞扬。它好得让你明知是“偷”,也忍不住要认同,甚至还想用。
这首小诗,写得非常有趣。诗人由眼前雪景,联想到历史典故,抒发了自己喜悦的心情,并围绕“杨花(柳絮)”的比喻,展开了一段坦诚而幽默的议论。他既表达了对前人佳句的倾倒,又流露出自己想要创新却又深感前人成就难以超越的复杂心情。全诗语言朴素,情感真挚,读来让人觉得亲切可爱。
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
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
这首诗是徐凝在离开一位侍郎(唐代高级官员)官邸时写的告别诗,充满了失意和伤感。鄂渚(zhǔ)在今湖北武汉一带,河南指洛阳一带,江外大致是长江以南的家乡。
“一生所遇唯元白”,我这一辈子,称得上知遇之恩的,大概只有元稹和白居易了。“元白”指的是中唐时期文坛领袖元稹和白居易。
徐凝与他们有过交往,并得到过他们的赏识。这句话一方面是抬高元白,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一种失落:除了他们,似乎再没有人真正赏识我了。这为后面的感慨做了铺垫。
“天下无人重布衣”,当今天下,没有人看重我这样的平民读书人。“布衣”指没有官职的读书人。这句诗是直抒胸臆,充满了对现实的无奈。
唐代虽然科举制度已经实行,但门第观念仍然很重,对于像徐凝这样出身不高的诗人来说,想要获得重视和施展抱负,往往非常困难。这句话道出了许多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的心声。
“欲别朱门泪先尽”,将要告别您这高官府邸(朱门,代指权贵之家)了,我的眼泪(在离别前)好像就已经流干了。“泪先尽”,不是不悲伤,而是悲伤太深,积郁太久,反而显得麻木或无泪可流了。这其中包含了对侍郎收留的感激,对离别的伤感,更有对自己前途渺茫的绝望。
“白头游子白身归”,我这个头发斑白(白头)的游子,最终还是以一个平民的身份(白身)回到家乡去。“白头”点明了年纪,暗示着一生的奔波和辛劳。“游子”强调了漂泊异乡的状态。“白身”则呼应了前面的“布衣”,指没有一官半职,空手而归。
两个“白”字,重叠使用,白发苍苍,功名空空,极大地渲染了悲凉的气氛。这不仅是向侍郎告别,更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充满了深深的失落感和宿命感。
这首诗语言质朴,情感沉痛。诗人没有过多地修饰,而是直接袒露自己的心境。从感念知遇,到抱怨世道不公,再到离别时的伤感和对自己一生结局的悲叹,层层递进,将一个失意文人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它反映了当时社会背景下,一些下层文人生活的艰辛和精神上的苦闷。读来令人同情,也引人深思。
浮生不定若蓬飘,林下真僧偶见招。
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
这首诗是徐凝寄宿在一位名叫冽(liè)的和尚(上人是对僧人的尊称)的禅房时所作,表达了对人生如梦的感悟和一种宁静致远的禅意。
“浮生不定若蓬飘”,人生在世,漂浮不定,就像随风飘转的蓬草一样。“浮生”是佛教常用的词语,指短暂虚幻的人生。“蓬飘”也是一个常见的意象,比喻人生的身不由己和漫无目的。这句诗开篇就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感慨。这或许是诗人自身经历的写照,也可能是在特定环境下的哲学思考。
“林下真僧偶见招”,在山林之中(林下常指隐居或寺庙所在之地),一位有道行的僧人(真僧)偶然邀请我前来。这句交代了诗人来到僧房的原因,一个“偶”字,说明了相遇的偶然性,也暗示了这或许是一种机缘。在漂泊不定的人生旅途中,能遇到一位“真僧”,得到暂时的安顿,本身就带有一丝禅意。
“觉后始知身是梦”,一觉醒来之后,才真正体会到,我们这个身体、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梦。“觉”字在这里有双重含义,既可以指从睡眠中醒来,也可以指思想上的觉悟。这句诗直接点出了佛教“人生如梦”的核心思想。
在清净的禅房中,远离尘世的喧嚣,诗人更容易产生这种虚幻感,体会到存在的本质。这让人联想到《金刚经》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更闻寒雨滴芭蕉”,(在领悟到人生如梦之后)又听到窗外的冷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是流传最广的名句。前面三句还在哲理层面感慨人生,这一句突然转向了具体的感官体验。
雨滴芭蕉,声音清脆,节奏分明,在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寒”字点明了时节或夜晚的清冷,也烘托出一种孤寂、清净的氛围。这雨声,没有打断诗人的禅思,反而将他从“人生如梦”的空幻感中拉回到当下,让他体会到一种清醒、宁静的现实。这声音既是真实的,又仿佛印证了“梦”的虚幻背景下的点滴真实。
这首诗前三句谈玄说理,最后一句以景结情,意境悠远。它把人生无常的感慨、偶遇真僧的机缘、梦醒时分的顿悟,以及雨夜闻声的清寂感受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空灵、宁静而略带伤感的禅意境界。
“寒雨滴芭蕉”这一意象后来也成为古典诗词中一个经典的抒情符号。全诗语言简练,意味深长,体现了徐凝诗歌中除了世俗观察之外,也有对生命和存在进行哲学思考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