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芬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小区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几位大妈,开始了她们每天雷打不动的广场舞。她看了看手表,是时候下楼加入她们了。
“妈,你今天还跳舞吗?”女儿钱美从卧室探出头来问道。
“那当然,这可是我的乐趣。”李雅芬边系头巾边回答,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活力。
自从十年前拆迁后,李雅芬和老伴钱建国从农民一跃成为了城里人,住进了这座安置小区。拆迁补偿给了他们两套房子——一套自住的二居室,另一套给了儿子钱磊和儿媳林小梅。每月五千多的养老金加上老钱在小区做保安的工资,在这个小县城里,他们的生活算得上优渥。
李雅芬的女儿钱美嫁给了本村一个做装修生意的男人,家庭条件不错,所以钱美不必工作,只需当个全职太太。她总是把孩子交给婆婆照看,自己则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好像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一楼大堂里,林小梅匆匆忙忙地背着包,牵着四岁的女儿钱淼淼准备出门。她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脸上的疲惫却难以掩饰。作为一名服装厂女工,她每天除了要接送女儿上幼儿园,还要面对工厂里紧张的生产任务。
“小梅啊,你在这儿啊,”李雅芬恰好下楼碰见了儿媳,“你们这是要去哪?”
“妈,今天周末,淼淼不上学,我带她去厂里,我今天加班。”林小梅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李雅芬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噢,那你们忙吧,我去广场跳舞了。对了,钱磊什么时候回来?”
“他这次出差至少要半个月,刚走第三天。”林小梅轻声回答,眼神中透着孤单。
“知道了,你们去吧,别耽误了时间。”李雅芬说完,便转身走向广场,留下林小梅和淼淼站在原地。
这是林小梅婚后的常态。她的丈夫钱磊在城里一家机械厂做技术员,常年奔波在外地修理机器,留她一个人撑起整个家。婆婆李雅芬虽然每天无所事事,却从不主动提出帮她照看孙女。
“我和你公公给你们把房子搞定,已经算是称职的公婆了。”李雅芬曾经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林小梅,“现在我们老年人也要为自己好好活一回,所以你们不要苛求我帮你们做家务,带孩子。”
林小梅从未表示过不满,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的角色就是默默付出。她珍视这个家,尊重这对把儿子养大的老人,哪怕有时婆婆的话让她心里隐隐作痛。
夜幕降临,广场上的音乐声渐渐消散。李雅芬和姐妹们告别后,慢悠悠地走回家。路过儿子家门口时,她停下脚步,透过窗户看到林小梅正在厨房里忙碌,淼淼则独自在客厅里玩玩具。
“这女人也真是的,一点都不会享受生活,整天忙个不停。”李雅芬摇摇头,径直回了自己的家。
“小梅,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服装厂的同事赵红关切地问道。
林小梅勉强一笑:“没事,可能是这几天睡得不好。”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怀孕了。这个消息对已经32岁的她来说,既是惊喜也是负担。她和钱磊已经有了淼淼,本不打算再生二胎。但当验孕棒上出现两道杠时,她内心深处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期待。
“你回来啦?”林小梅接到电话,匆忙赶到车站迎接出差归来的丈夫。
钱磊看上去疲惫不堪,但见到妻子时,眼中还是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嗯,这次任务比较棘手,耽误了几天。淼淼呢?”
“在幼儿园,四点半放学。”林小梅接过丈夫的行李包,犹豫了一下,“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回家的路上,林小梅告诉了丈夫自己怀孕的消息。她原以为钱磊会担心她的负担加重,没想到他却停下脚步,紧紧抱住了她:“太好了,小梅!这个孩子一定是上天的礼物。”
“可是...”林小梅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钱磊轻抚她的头发,“我会和爸妈谈,请他们多帮忙照顾淼淼和你。”
林小梅点点头,心里却没底。婆婆那样热爱自由的生活,怎么会愿意被孙子孙女拖累呢?
出乎意料的是,当钱磊告诉父母这个消息时,李雅芬和钱建国的反应简直判若两人。
“真的吗?太好了!”钱建国激动地拍着沙发扶手,“说不定这次是个儿子呢!”
李雅芬也一反常态,喜笑颜开:“如果儿媳妇能给我们生个小孙子,我肯定会帮你们带孩子,什么广场舞、麻将局都可以往后放!”
林小梅惊讶地看着婆婆,不敢相信这番话出自她的口中。
从那天起,李雅芬对林小梅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主动照看淼淼,省得林小梅下班后还要赶去幼儿园。她甚至会去菜市场买些新鲜的鱼和鸡,亲自给林小梅炖汤喝,说是为了让肚子里的小孙子营养充足。
林小梅看着婆婆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温暖。也许这个意外降临的新生命,真的能改变一切。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转折。在林小梅怀孕两个多月的一天,李雅芬的嫂子家办喜事,在乡下摆了坝坝宴请客。席间,李雅芬不慎坐在一把歪脚的塑料凳上,凳子瞬间四分五裂,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李姐!李姐!”亲友们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往县医院。
诊断结果是骨折,需要长期卧床休息。对于习惯了活动自如的李雅芬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钱建国要上班,照顾病人又不在行,照顾李雅芬的重任就落在了林小梅和钱美身上。
“弟,我这边正好有个麻将局,你能不能先照顾几天妈?等过两天我有空了再来接班。”钱美在电话里对弟弟说。
没等钱磊回答,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钱磊无奈地看向林小梅:“小梅,只能辛苦你了。”
林小梅点点头:“没关系,反正我请了产检假,正好可以照顾妈。”
就这样,怀有身孕的林小梅开始了她的“护工”生涯。每天早上送淼淼上幼儿园后,她就赶到医院照顾婆婆。给婆婆擦身、喂饭、按摩,林小梅都做得一丝不苟。
“小梅,水...”李雅芬有气无力地叫道。
林小梅立刻端来温水,轻轻托起婆婆的头:“妈,慢点喝。”
看着儿媳小心翼翼的样子,李雅芬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儿媳的冷漠,如今却要依靠她的照顾。
“小梅,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李雅芬关切地问。
林小梅摇摇头:“我没事,妈。您要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李雅芬沉默了,眼角竟有些湿润。
无言的等待李雅芬出院后,为了方便照顾,她暂时住进了儿子家。林小梅把主卧让给了婆婆,自己和丈夫则睡在了次卧。
刚开始几天,林小梅一直陪在婆婆身边。随着李雅芬的伤势好转,能坐起来活动一下了,林小梅才回厂里上班。不过中午和晚上,她还是会忙忙碌碌地跑去菜市场买菜,赶回家给婆婆做饭。
晚上,林小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感觉小腹隐隐作痛,但不想惊动正在熟睡的丈夫。终于,天蒙蒙亮时,她悄悄起床,疼痛已经让她冷汗直流。
“小梅?你怎么了?”钱磊揉着眼睛问道。
“我、我肚子疼...”林小梅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钱磊一下子清醒了,赶紧扶起妻子:“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医院的走廊冷冷清清,钱磊在产科门外来回踱步。林小梅被紧急送进了检查室,护士拦住了想要跟进去的钱磊。
“谁是家属?”医生终于从检查室出来,脸色凝重。
“医生,我妻子怎么样了?”钱磊紧张地问。
“很遗憾,胎儿已经停止发育了,我们需要马上进行引产手术...”医生的声音在钱磊耳中渐渐模糊。
这个噩耗如晴天霹雳,击碎了这个小家庭的美好期待。钱磊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手术很顺利,但林小梅的精神状态却跌入了低谷。她躺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妈已经来医院了,马上就到。”钱磊握着妻子的手轻声说,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不久后,李雅芬走进病房,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儿媳,又看看儿子,最后冷冷地开口:“你还真是特别,别人都是来医院生孩子,你却来医院引产,丢脸!”
“妈!”钱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怎么,我说错了吗?”李雅芬不依不饶,“如果她不是天天忙着上班,一点不顾自己大着肚子,又怎么会把我的乖孙子弄丢?亏我还熬了那么多鱼汤给她喝!”
林小梅咬着嘴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知道孩子没保住,自己比谁都痛苦,可为什么婆婆还要这样指责她?
“妈,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林小梅哽咽着说。
“难道你是在怪我?就因为这段时间你照顾我,才导致孩子没了?”李雅芬质问道。
林小梅连忙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怪妈,是我自己的责任,对不起...”
“本来就是你的责任,是你对不起我们钱家!”李雅芬气呼呼地说完,转身离开了病房。
钱磊想追出去理论,却被林小梅拉住了衣角:“别去,她是你妈...”
病房里又恢复了沉寂,只有输液的滴答声打破这无言的等待。
心灵的裂痕林小梅在医院住了一周,而李雅芬只来探望了两次。第二次是钱磊临时有事出差,让母亲给林小梅送饭。李雅芬提着饭盒,全程阴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出院那天,阳光明媚,却照不进林小梅阴霾的心。钱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出租车,叮嘱道:“这次小产,身体受到的伤害不小,你应该像生了孩子一样坐月子,好好调养。”
回到家,林小梅发现婆婆还住在这里,没有回自己家的打算。钱磊解释说,他请了母亲继续照顾林小梅坐月子,因为他马上又要出差。
“她又没给我生下孙子,还让我天天照顾她坐月子,真是晦气!”李雅芬站在厨房里,不悦地嘟囔着。
钱磊的脸色一沉:“如果您不愿意照顾小梅,那我就辞职在家照顾她,大不了不要这份工作了。”
李雅芬一听这话,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她知道儿子的工作不容易找,尤其是在这个小县城里。
每天早上,李雅芬去公园跳完早操,匆匆赶回来送淼淼上学,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有趣的是,只要女儿钱美回来蹭饭,李雅芬就会准备丰盛的午餐;而在钱美不在的日子里,林小梅的伙食简单得多,不过是一碗汤泡饭或面条罢了。
下午,李雅芬又会约邻居到家里打麻将,喧闹声充斥着整个客厅,只留下林小梅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有时甚至连一杯水都喝不上。
这天下午,林小梅肚子饿了,喊了几声婆婆,却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好自己起床,缓缓走到厨房煮红糖鸡蛋汤。
恰巧那天钱磊提前下班回来,看到母亲和邻居们在打麻将,而妻子却在厨房忙碌。
“你怎么起来了?肚子饿了应该叫我妈帮你煮东西啊!”钱磊关切地问。
林小梅勉强一笑:“没事,妈在陪邻居们,我还是自己动手吧。”
钱磊二话不说,带林小梅回房休息,自己去厨房煮东西。等邻居们离开后,他和母亲一起去接淼淼放学。
在路上,钱磊忍不住发作:“妈,我请您来照顾小梅,您却只顾着打牌,让她自己起床弄吃的?”
“我能守在你家已经不错了,她不过流了个孩子,难道连饭都煮不了?”李雅芬反驳道。
“妈!”钱磊停下脚步,目光如炬,“您将心比心,在您摔伤背部不能动弹的时候,小梅请假天天照顾您。您就不能换位思考,有点良心发现吗?”
“小梅是我儿媳妇,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李雅芬理直气壮。
“妈,您生了小梅,养了小梅吗?她凭什么该照顾您?”钱磊声音提高了八度,“小梅是看在我的份上,才对您尽孝心。可您这样做,太让人心寒了!”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只有您真心对待儿媳妇,让她感受到您的关心,在您年老时,她才会真心实意地孝敬您。如果您继续这样,那小梅完全可以像姐姐那样,在您需要帮助时置之不理,您愿意那样吗?”
李雅芬被儿子这一番话刺痛了心。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无声的和解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小区的花坛上。李雅芬罕见地没去跳早操,而是早早起床,去了菜市场。
“老陈,给我挑条最肥的母鸡,要土鸡。”李雅芬对熟悉的摊主说。
回到家,李雅芬仔细地给鸡去毛、洗净,放进砂锅里加上枸杞、红枣和姜片,小火慢炖。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飘进了林小梅的房间。
林小梅被香气唤醒,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灶台上不仅有鸡汤,还有几盘刚炒好的青菜。
“妈...这是?”林小梅惊讶地问。
李雅芬回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你醒啦?正好,鸡汤快好了,你先坐下,我去盛一碗给你。”
林小梅呆呆地坐在餐桌前,看着婆婆忙前忙后的身影,仿佛做梦一般。这还是那个曾对她冷言冷语的婆婆吗?
“来,趁热喝。这可是用老母鸡熬的,最适合你现在的身体。”
李雅芬将一碗浓郁的鸡汤放在林小梅面前,甚至还贴心地加了一根汤匙。
从那天起,李雅芬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仅每天帮着接送淼淼上学,还主动承担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她甚至减少了打麻将的时间,只在林小梅午睡时约邻居来玩一会儿。
“妈,您不用这么辛苦的。”林小梅有一天忍不住说道。
李雅芬摆摆手:“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好好休养身体,等以后...”她话没说完,但林小梅懂她的意思。
一个月后,林小梅的身体基本恢复,可以正常活动了。按理说,李雅芬应该回自己家去住,但她却迟迟没有提起这茬。
“妈,您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您要不要回自己家住?”林小梅试探着问道。
李雅芬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不着急,再住几天吧。说实话,我有点舍不得淼淼了。”
林小梅心中一暖,她知道婆婆这是舍不得她们这个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钱磊的促成下,林小梅辞去了服装厂的工作,在家好好休养。李雅芬则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每天忙前忙后,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晚上,林小梅和钱磊躺在床上,她轻声问道:“你发现妈最近变化很大吗?”
钱磊点点头:“是啊,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妈。以前她那么爱玩,现在却这么顾家。”
林小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
钱磊惊讶地转过头:“你确定吗?你的身体...”
“我已经好了,医生说可以正常生育。”林小梅坚定地说,“而且,我想给妈一个惊喜。”
钱磊感动地抱住妻子:“谢谢你,小梅。谢谢你对我们这个家的包容和付出。”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李雅芬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家人关系不在于血缘的远近,而在于心与心的距离。而她与儿媳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终于在生活的磨砺中悄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相互理解与支持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