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脊铜梁

2025年5月1日，重庆铜梁，玄天湖畔。暮色如墨，湖水的波光揉碎了山峦的倒影，远方巴岳山脉的脊梁蜿蜒如龙。在这里，正在上演《追梦·铜梁龙》——一场由当地精心编排、倾力打造的大型非物质文化遗产山水实景剧。

现场，趁着假期前来观看龙舞表演的人摩肩接踵，看台内坐满了人，连围栏边也站满了人……语笑喧阗、夔鼓声声，威亚灯笼悬作满天星斗，整片山水仿佛一部流动的史诗。

人们为“龙”而来铜梁。铜梁人在祖祖辈辈的传承中把一种遍及中华大地的民俗演绎为独一无二的文化瑰宝。千百年岁月流转，“龙”如何成为铜梁的“金名片”？

重庆市铜梁区安居镇，舞龙队伍在巡演。受访者供图

龙衍安居

龙在哪里？长什么样？走遍铜梁，我们来到一个被唤作“安居”的古镇探寻答案。

说是镇，安居在古代其实是一座城。史料记载，安居于隋代开皇八年（公元588年）建县，铜梁则是在唐代长安三年（公元703年）建县，安居建县比铜梁整整早了一个多世纪。后经多次调整，安居最终于清代并入铜梁县。2014年，铜梁“撤县设区”，才有了现在的铜梁区。

古人称安居“依山为城，负龙门，控铁马，仰接遂普，俯瞰巴渝”，足见其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安居的山势地形，从铜梁的六赢山重冈复岭迤逦而来，到琼江与涪江交汇处，依山为城、就水作池。古时，凡川南往川东北过往，必经安居，由此也造就了安居浓厚的巴渝地域历史文化记忆。

作为土生土长的安居人，铜梁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曾凡久和铜梁龙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也见证了这座古城从商贾云集到逐渐没落再到如今繁华渐起的历史进程。

几十年前，曾凡久在安居经营着一家缫丝厂，带着四五百名员工从事桑蚕丝加工工作。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父辈们常常提起涪江与其支流兜溪交汇处水底有龙宫，岸上有龙女庙，碑刻有“兜溪龙王解救宫廷大火受宋徽宗赐祀”的故事，说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铜梁龙的发源地。

地处琼江与涪江交汇处的安居地区多水患，人们深受洪水之苦。为祈求平安，人们把栖息在水边的蛇视为能掌控水的主人，将其作为图腾崇拜。而后，这种蛇图腾逐渐演变为龙图腾，被视为掌管风雨、驱邪避灾的神灵。

明清时期，依托便利的水陆交通和区位优势，“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迅速涌入安居，他们一方面入乡随俗积极融入本地文化，另一方面仍保持自身特色习俗，在安居修建起集祭祀祈福、集会娱乐、行政议事等多种社会功能于一体的会馆宫庙，铜梁龙则承载起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形象逐渐出现在各种生活器具、建筑乃至地名里。

当清晨的阳光洒向青砖黛瓦，龙的影子也悄然浮现——房顶正脊两端的龙吻泛起金色光晕，给屋檐下的世居带来祥瑞；阳光透进屋里，拉长了雕梁画栋间木龙的影子；盘踞于神龛上的祥龙，因为摇曳斑驳的光影而灵动起来；当地建筑禹王宫，其房梁上雕刻描绘的是“二龙戏珠”，屋顶翘角是龙尾、龙头，就连梁与柱子交接的角花处都是草龙纹的装饰；接龙寺、会龙桥、龙门山、龙泉、围龙镇等上百个含“龙”的地名在铜梁流传至今……

在历史长河里，龙的形象一步步融入中国人的血脉，在民间开出了璀璨的艺术之花，也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原先的祭祀祈福活动逐渐演变成如今一年一度的铜梁龙灯会。”曾凡久介绍，龙灯会从唐代兴起，规模和形式不断丰富，其中观舞龙、赏龙灯、猜灯谜作为重要环节，成为当地春节盛大的文化活动。清代光绪年间的《铜梁县志》曾经对龙灯会有过记载：“上元张灯火，自初八九至十五日，辉煌达旦，并扮演龙灯、狮灯及其他杂剧，喧阗街市，有月逐人、尘随马之观。”

铜梁龙灯会规模庞大，龙灯品种丰富，而铜梁龙作为一种文化传承和民族认同的象征，在安居达到鼎盛。

曾凡久说，千百年来，安居人通过画龙、舞龙祈求平安，表达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有种‘天人合一’的味道”。

龙舞铜梁

“都讲老龙神通广，我扎个老龙来震八方。我前扎嘛马嘴生得叉，我后扎嘛鱼尾摆三江。只得嘛中间我不扎，梭老二（蛇）的肚皮溜光光。世上有的它身上有，博采众长它才根生长。”随着《追梦·铜梁龙》里一首方言民谣唱响，铜梁龙的形象逐渐具象化。

这是一条怎样的龙？今天的我们知道，铜梁龙由蛇演变而来，人们赋予其各种动物的特征，而其中最具辨识度的，则是狮头、鹿角、鹰爪、马嘴、蛇肚和鱼尾。

如此独特的形象，催生了铜梁的龙灯彩扎艺术。“龙灯彩扎不只有龙，还有狮子、鳌鱼和各种灯彩，其工艺之考究、制作之精美，每逢年节总是供不应求。”曾凡久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铜梁仅龙灯的品类就有十几种，有气势恢宏的大蠕龙，端庄威严的正龙，璀璨火爆的火龙，古朴豪放的稻草龙，灵秀多姿的荷花龙，敲击有声的竹梆龙，以及彩龙、鱼龙、板凳龙、滚地龙……

明代时期，安居舞龙习俗日盛，逐渐出现专门扎龙的作坊——藻扎帮，这也推动了安居在扎龙方面的创新和进步。

时至今日，许多安居老人都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有一位叫傅全泰的扎龙艺人创办了当地第一家扎龙工艺厂。当时这家工艺厂做出来的龙不仅在本地小有名气，还出口到国外。如今，傅全泰已去世，我们访遍安居，最终在一家堆满了竹篾、布料和颜料的工坊里找到了他的徒弟——李德瑜，如今也年过花甲。

李德瑜有30多年的扎龙经验，绘画、雕刻、彩扎，无一不精。“传统扎龙工艺大体分为造型、裱糊、彩绘、装饰、整理、点睛等步骤。”李德瑜说着，随手拿起一根竹篾做起示范。他的手掌摊开就如一堆枯枝，可当这双手捏着竹丝绕龙骨时，枯枝般的指节却突然“活”过来，细长的篾条在他掌心里翻出波浪。

李德瑜说，扎龙的每一道工艺都有讲究，比如选材要选一年半到两年生的竹子，太嫩缺少弹性，太老容易折断；要先将竹子划成宽窄厚度合适的篾条，然后用白棉纸搓成的条扎骨架……“以前用白棉纸，现在多用布条。此外，龙身的图案以往都是手绘，现在多采取印刷图案的方式，更美观也更高效，毕竟时代在进步嘛。”

“扎好的龙如果没有人舞，就仿佛没有灵魂，只是一具空壳。”临别时，李德瑜的话给了我们新的启发——人在哪里、龙就在哪里。于是我们将目光投向铜梁。

龙舞的一招一式，在铜梁皆有传承。47岁的重庆铜梁龙艺术团副团长蔡明灿，16岁便学习舞龙，师从如今已年过八旬的铜梁龙舞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黄廷炎，而蔡明灿如今也成了铜梁龙舞重庆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

蔡明灿16岁那年，铜梁举行文艺表演，他就读的中学组织龙舞队到县里比赛，那时上高一的他被选为龙舞队队员。舞龙是力气活，几十分钟训练下来，衣衫尽被汗水浸透。尽管如此，蔡明灿还是被舞龙时的一招一式所吸引，从此与龙舞结缘。那次比赛，他所在的龙舞队获得全县第一名。后来，蔡明灿被县体育部门的教练看中，当作苗子培养。又是一样的训练，参加1995年全国首届舞龙大赛又摘得桂冠，此后，蔡明灿正式加入铜梁龙舞队，随着龙舞队走南闯北，各种获奖证书和奖牌装了半柜子。

“铜梁人和龙有缘。出去问问，我们铜梁哪个镇哪个村哪个人不会舞两下子？几乎人人都会舞！”从蔡明灿豪迈的话语里，我们仿佛窥见了铜梁龙舞长盛的秘密——一代传一代，铜梁龙舞后继有人，新锐不断涌现：25岁的华黔熙，小时候因一次观看竞技龙舞表演而备受震撼，工作后回到家乡加入铜梁龙艺术团，成为《追梦·铜梁龙》的一名演员；32岁的安居人李涛，在高中时临时顶替参加龙舞比赛，从此深深爱上了舞龙，把龙从小镇舞到大城……

蔡明灿兴奋地告诉我们：“《追梦·铜梁龙》是一台集铜梁龙文化大成的节目。节目不仅在内容上与铜梁龙文化的起源和发展过程高度契合，演员也都来自铜梁龙艺术团，甚至连节目中龙舞表演所用的道具，都出自铜梁龙灯彩扎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周合平等人之手。”

不论是龙灯还是龙舞，都归集于铜梁龙文化。上千年里，铜梁人把天地佑护、龙神敬畏、生命崇拜、幸福祝祈一并揉进龙灯和龙舞里。

2025年1月28日除夕夜，铜梁龙舞表演亮相央视春晚重庆分会场，为全球观众献上了精彩绝伦的表演。如今，铜梁龙灯彩扎和铜梁龙舞都已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此外，凭借铜梁龙灯，铜梁多次入选“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名单，“铜梁龙灯会”被文化和旅游部公布为“春节特色文化活动”；铜梁龙舞节目曾两次获得群众文艺领域政府最高奖——群星奖，还获得过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铜梁龙舞队先后4次参加国庆盛典，并参加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2018年元旦，铜梁龙舞队远渡重洋，把新年祝福送到了美国纽约时报广场，代表中国向世界传递新年祝愿……

“铜梁龙源于唐宋，盛于明清，繁荣于当代。”铜梁区文化馆龙文化研究员宗和云说。为不断兴盛铜梁龙文化，历届铜梁党委、政府相继出台《关于加快龙文化产业发展的意见》《铜梁区以龙文化为魂加快文化旅游业发展工作方案》等文件，至今已形成龙灯彩扎业、龙舞表演业、龙灯会展业、龙文化旅游业等门类。

铜梁深挖龙文化内涵，搭建了全国首个中华龙文化数据库，在26个村（社区）组建龙灯彩扎、舞龙基地，先后发掘、整理、创编出龙灯舞蹈品种30多个，各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近100名，龙舞队伍有250多支。

龙文化产业在铜梁倍增异彩。截至目前，铜梁已培育龙舞表演团体、企业19家，从事龙舞展演的教练、导演和演员约2000人，铜梁龙舞产业直接经济效益年产值近6000万元，带动4000余名村民灵活就业。同时，铜梁积极开创龙文化衍生品，开发铜梁龙绣、铜梁龙工艺摆件、铜梁龙雕、铜梁龙灯等四大类60余款文创产品；依托“龙乡臻品”这一公共区域品牌，以龙文化为主题策划包装铜梁葛粉、高楼萝卜、白羊咸菜等农特产品100余种，年收入超5500万元。

铜梁人，将对龙的图腾崇拜深深植入生活肌理。从安居古城建筑檐角上昂首欲飞的龙吻，到《追梦·铜梁龙》舞台上翻腾的大蠕龙，再到乡野田埂间的草龙吟哦，铜梁向世界展示的，是一部跨越千年的宏大史诗、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龙腾巴渝

夜幕下，《追梦·铜梁龙》的表演即将迎来尾声。高亢激昂的音乐鸣奏不绝，一条火花四溅的金龙划破长空，龙舞演员赤膊上阵，挥舞着火龙盘旋飞腾。烧至1600摄氏度的火红铁水被高高泼洒到空中，刹那间，万千流星坠落，犹如一树树金花在夜空绽放。

近10分钟的巨龙狂舞之后，观众席上的呐喊、欢呼渐渐转为雷鸣般的掌声。谢幕时，我们看到舞龙人血肉之躯上被铁水烧灼的伤痕，新伤叠旧伤，伤痕累累。

“铁水打在身上疼吗？不能穿衣服舞吗？”我不忍发问。

“疼，但是祖辈们都这么舞。”眼前的小伙子粲然一笑，额头上沁满汗水。这句话仿佛一股力量攥住了我的心脏和喉咙，令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祖祖辈辈”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炸开。

祖祖辈辈！这就是铜梁龙历经千年而不朽的奥秘。和合奋进、不屈不挠、生生不息，龙的精神早已流入铜梁人的血液，也铸造了铜梁儿女龙的骨气。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一曲《长城谣》，唤起故园情。

90多年前，著名音乐家刘雪庵告别家乡，从铜梁踏上了求学救国之路。在民族危亡之际，他用一曲《长城谣》挺起了中华民族团结抗战的脊梁。

20多年后，铜梁人邱少云走出大西南，跨过鸭绿江，走进了新中国的“英雄谱”，挺起了中国军人的脊梁。

1949年，邱少云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邱少云所在部队开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1952年10月，一次作战任务中，邱少云和战友在草丛中潜伏，疑心极重的敌军向我军潜伏区投来燃烧弹，其中一颗落在邱少云附近2米左右，大火很快烧到了他身上。为不暴露全体潜伏人员，邱少云放弃自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烈火烧焦头发和皮肉，直至壮烈牺牲。为表彰邱少云烈士，上级党委追认他为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给邱少云追记特等功，追授他“一级英雄”称号。

烈士风采犹在，精神从未远去。如今，铜梁志愿服务活动冠以“少云”之名，通过横向覆盖行业、纵向覆盖基层的架构，多层次、多形式开展服务。截至目前，铜梁全区注册少云志愿者超13万人。这13万多人集结在“少云”这面旗帜下，做着一件件温暖人心的事。他们身穿红色马甲，巡河巡路、美化家园、文明劝导、关爱老人、服务社区，把一个个“勇于担当、勇于奉献”的故事，生动地写在这片土地上。

邱少云的家乡，一个如今改名为“少云村”的宁静村庄，面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2022年，少云村被纳入全国“推动组织振兴建设红色美丽村庄”试点，如今，人们来到少云村，既能感悟红色教育，还能体验采摘黄桃、沃柑，垂钓小龙虾的乐趣。

行走在铜梁的广袤乡村，民居白墙灰瓦，院落干净整洁，山林色彩斑斓。类似变化，在铜梁随处可见。在农业技术人员的细心呵护下，温室大棚里的蔬菜蓬勃生长；周末的果园里，来自市区的游客穿梭其间，采摘的果子又大又甜；不远处的农家小院里，花香满径。

铜梁，在今天承载的意义更加重大。

从地图上看，铜梁位于成渝两大核心城市的中轴线上，好似连接重庆和成都的“脊梁”的一部分，也由此被重庆赋予建设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桥头堡城市”的重任。

就在几年前，铜梁还“手无寸铁”：既无铁路、又无轨道交通，这给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造成了极大阻碍。2025年1月2日，伴随着长长的鸣笛，一辆蓝白相间的列车驶出铜梁西站——市郊铁路璧铜线正式通车，犹如一条钢铁巨龙横跨铜梁城区。从铜梁西站往南，几公里外，就是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的玄天湖。在这里，一座巨型大桥横跨湖面，这正是成渝中线高铁玄天湖双线大桥。这条正在高速推进建设的高铁线路，预计2027年建成通车后，从铜梁站出发，12分钟即可抵达重庆北站，38分钟到达成都，将极大提升人流和物流的便捷性，也为铜梁未来的发展增添无限想象。

借交通带来的发展机遇，铜梁近年来不断加大科技创新力度，促进创新链、产业链、资金链和人才链“四链”深度融合。截至目前，全区高新技术企业达230余家，科技型企业近1400家，2025年又新增“瞪羚”企业4家。沿着铜梁西站往东几公里，是总面积约6平方公里的铜梁科创新城——“科、教、创、产、城”深度融合发展区域，未来发展潜力巨大。与科创新城紧紧相连的是规划面积50平方公里的铜梁高新区，目前已入驻企业700余家，重点打造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零部件和摩托车两大主导产业，升级打造机电设备、智能家居、合成材料、冷链食品四大特色产业，现正创建国家级高新区。

铜梁靠近重庆电力负荷中心，也是“川电入渝”的重要节点，发展新型储能产业要素保障充足。综合研判之下，铜梁决定谋划布局新型储能“新赛道”。2022年，铜梁招商团队依靠对储能行业准确且深刻的认识和满满诚意，引进龙头企业重庆海辰储能科技有限公司，使得总投资130亿元的海辰储能重庆制造基地成功落地铜梁，成为落户重庆的首个锂电化学储能整装项目。如今，铜梁已聚集12家以新型储能为核心的新能源新材料相关规模以上工业企业，面积10平方公里的新型储能产业园初具规模。2024年，铜梁新型储能产业产值超过80亿元。

……

历经千年，龙的精神滋养着千千万万的铜梁人，已成为铜梁经济社会发展的动力源泉。一代又一代铜梁人敬龙、舞龙、“学龙”，将无限激情熔铁成水，昂起头颅、挺起脊梁。

当真是“铁脊铜梁”！

作者：陈一豪 唐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