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五丈原
既然陇西如此得天独厚,为何诸葛亮也没有彻底放弃攻略关中?诸葛亮第二次北伐选择走陈仓道,直击关中;最后一次北伐,领大军走褒斜道出斜谷,大有与曹魏雍、凉主力决战于关中平原之势。
笔者试着总结了四点原因。
其一,曹魏逐渐觉察到了诸葛亮北伐的主攻方向是陇西,随即向陇西前线大举增兵五万,诸葛亮避强击弱的战略诉求已然不合时宜。诸葛亮初次北伐后,魏明帝曹叡就果断撤换了战场表现差劲、被魏延讽为“怯而无谋”的关中都督夏侯楙,另派曹真和张郃主持雍凉战事。曹真病故后,明帝又起用司马懿继任雍凉都督。“曹真、张郃善攻,司马懿擅守,屡次使诸葛亮的北伐无功而返。”
其二,直击关中和占据陇西这两个方略也并非看起来那么不相容。针对诸葛亮第五次北伐时屯兵五丈原,司马懿判断蜀汉的目标是进逼长安,而魏将郭淮认定对方还是意在陇西,“若亮跨渭登原,连兵北山,隔断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家之利也”(《三国志·魏书·郭淮传》)。郭淮因而向司马懿建言:抢在蜀军之前占据渭河北岸,以免诸葛亮控扼住夹峙渭河两岸的南北原,将曹魏大军阻挡在陇山以东。当然,这也只是郭淮的一家之言。诸葛亮屯兵五丈原的战略意图很可能也是多元的,以获取更多的战略弹性,但这至少表明,攻关中也可间接谋陇西。
其三,第五次北伐时,汉军已初步走出了缺粮危机。蜀汉在后勤线引入了“木牛流马”——尽管远没有《三国演义》渲染的那么神乎其神,但木牛和流马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木牛是为栈道运输量身打造的某种独轮车,而流马可能是某种可临时拆卸的运输舟。简而言之,就是木牛为车,流马为舟。这两种新式运输工具提高了蜀汉在崎岖地形下的运粮效率,使得蜀汉军队有底气从地形更复杂的“关中四道”直趋关中。还有一个更显著的提升是,蜀汉在北伐中积累了屯田的经验,并在关中屯田,因此,十万大军才得以在五丈原与魏军对峙近半年之久,而不是像以往那样落入“蜀道难—缺粮—退兵”的窠臼。
其四,街亭惨败之后,蜀汉军队在痛定思痛中进行了大幅整顿。街亭失利固然有马谡抛弃水源上山、临阵指挥水平低下的原因,但在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却因马谡之败引发了全军崩溃,“众尽星散”,“兵将不复相录”,与出师之初的“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判若天渊,暴露了蜀汉军队打不了硬仗,只能打顺风仗的致命缺陷。其中有一个极易被忽视的细节:此役诸葛亮还让赵云、邓芝率疑兵走褒斜道,而这一路也为曹真所败,可见即使没有马谡胡乱指挥,且有名将赵云坐镇,蜀汉军队在野战中的综合战力也不敌魏军。
诸葛亮战后立即着手整军,“于是考微劳,甄烈壮,引咎责躬,布所失于天下,厉兵讲武,以为后图,戎士简练,民忘其败矣”(《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注引《汉晋春秋》),蜀汉军队的精神面貌和坚韧度在短时间内便焕然一新。“日后蜀军作战,再未出现崩溃的情形。虽然屡以粮尽退兵,但都能作有序的撤退,还以伏击挫败追兵。从陈仓撤军时,射杀魏将王双;从上邽撤军时,射杀魏将张郃;即使是在诸葛亮病逝于前线时,蜀军也未因危疑而慌乱。”
事实上,诸葛亮首次北伐时未听魏延的“子午谷奇谋”,不肯直接攻击关中,原因之一就是自知蜀军的战力尤其是野战实力不敌对手,不愿冒险与曹魏铁骑决战于关中平原。更何况魏延的进军计划只包含五千战兵(另有五千辎重兵),即使顺利穿越子午谷,靠这点人想攻下长安近乎痴人说梦。毕竟,魏将郝昭以千余守军就守住了陈仓城,数万蜀汉军顿兵坚城二十多天还是一筹莫展。魏延以寥寥五千人,怎能攻破比陈仓守备更森严的长安城呢?
而在陇西方向用兵,不仅可以避开曹军的重兵集团,以多击少,还能够利用陇山一带的高原地形来削弱曹军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同时充分发挥作为自身优势兵种的山地步兵之战力。诸葛亮麾下有一支由南中蛮夷组成的“无当飞军”,它不仅是蜀汉军队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且是三国时期顶级的山地步兵军团。
而经过整军备战,到街亭之败大半年后的第二次北伐时,不擅野战的汉军就已奇迹般地实现了重生,可见诸葛亮的军事组织能力之强。陈寿在《三国志》中称赞诸葛亮治军的“治戎为长”所言非虚。汉军甚至在野战中后来居上,“自陈仓之役伏斩王双以来,蜀军未曾在野战当中输给过对手,使司马懿‘畏蜀如虎’,所以此时敢于在关中平原上与敌人展开决战”,“从作战情况来看,司马懿忌惮孔明之用兵,因而不敢与其会战,仍然采用固守待其粮乏撤军的策略”。
所谓司马懿“畏蜀如虎”,除曹叡和他“只守不攻”的共同战略考量以外,也缘于在建兴九年(231年)的第四次北伐中,司马懿迫于诸将的压力,违心发动了反攻,诸葛亮令魏延等人率军大破司马懿,“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而这也是司马懿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战场上与诸葛亮正面决战。不得不说,司马懿的“保守”是当时的最佳策略。
在北伐战争中,诸葛亮就是野战之王。
蜀汉军队野战能力的提升,除整军训练之外,可能也与诸葛亮主导的军备技术革新有关。
比如,诸葛亮发明了诸葛连弩,“又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注引《魏氏春秋》)。诸葛连弩虽主要应用于守城,但在野战中也可抵消一部分魏军的骑兵优势。追击蜀汉军队时被射杀的魏将张郃,就有可能死于诸葛连弩。
再如“神刀”。诸葛亮让蜀汉顶级工匠蒲元在斜谷打造了三千口刀,“刀成,以竹筒纳铁满中,取刀断之,应手虚落,称绝当世,因曰神刀”(《诸葛忠武书》卷九)。据说“神刀”之秘诀是因为蒲元掌握了刃部淬火技术,这三千口刀极有可能是两汉杀伤力最强的近战武器——环首刀。
再如八阵图。诸葛亮自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虽然不可神秘化中国古代各类花里胡哨的阵法,但步兵密集结阵对骑兵的克制作用也是在实战中得到多次验证的,比如东晋刘裕北伐时以两千步兵排成的却月阵大败三万北魏骑兵。因此尽管没办法知道八阵图的具体情形,但在关中平原上面对曹魏骑兵,如果诸葛亮摆出一种称作“八阵图”的步兵结阵,也不算什么军事神秘主义。
以上多次提到曹军的骑兵优势,不妨在此稍稍延展几句。三国时期最有名的骑兵有三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马腾、马超父子的西凉铁骑,曹操的虎豹骑。曹操极其重视虎豹骑,历任统领均出自曹氏亲族,如曹纯、曹休和曹真,选兵则是百里挑一。据《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裴注:“纯所督虎豹骑,皆天下骁锐,或从百人将补之。”
从史料上看,公孙瓒的骑兵是由“善射之士”组成的轻骑兵,而虎豹骑可能是一支轻重骑兵兼有、骑射与冲击战术结合的混编骑兵。尽管此时还处于马镫出世的前夜,但三国时期中国古代文献中第一次出现了“马铠”的记载。官渡之战时,曹操的《军策令》曾记载“袁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标志着中国骑兵开始有了甲骑具装的重骑兵。但作为一个成体系化的兵种而言,重骑兵时代的开启还要等到南北朝时期。
虎豹骑参加过曹军的很多关键战役:南皮之战斩杀袁谭;随曹操北征乌桓,击败乌桓骑兵,生俘单于;长坂坡之战长途奔袭刘备,“获其二女辎重,收其散卒”(《三国志·魏书·曹仁传》);渭南之战击败了马超麾下的西凉铁骑。因此,虎豹骑无可争议地跃居当时宇内最强骑兵。
虎豹骑可能还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加成。平定乌桓后,曹操将万余户乌桓人迁入中原,征调骑兵参与征伐,“由是三郡乌丸为天下名骑”(《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
曹魏不仅控制着当时华夏最重要的产马地,而且拥有了天下第一骑兵虎豹骑,与东吴和蜀汉相比,其骑兵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离马镫时代的到来(西晋至南北朝之间),只差几十年了,否则虎豹骑的战力将如虎添翼。
诸葛亮与司马懿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军事指挥能力颇不以为然,称其“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但正如以上的探讨,诸葛亮在蜀汉的领土、人口、经济、军队数量、后勤能力、战马、骑兵等几乎所有方面的硬实力都远不如曹魏的情况下,在北伐的大多数时间内却基本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曹魏则大多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更值得称道的是,除初次北伐街亭之战的溃败之外,诸葛亮基本上打赢了所有的野战对决。
这样看的话,诸葛亮的军事能力虽然不如《三国演义》吹嘘的那样神鬼莫测,但在曹操去世后,他也堪称同时期最优秀的军事统帅了。当然,如果与其自身卓越的政治能力比,所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诸葛亮的军事能力的确稍逊一筹,但这也只是超一流和一流的差距罢了。
而司马懿作为当时曹魏最知兵的帅才,很可能是曹魏唯一有能力与诸葛亮对阵之人,在实战中他通常都是只守不攻,“畏蜀如虎”,如东吴名臣张俨所说:“仲达据天下十倍之地,仗兼并之众,据牢城,拥精锐,无禽敌之意,务自保全而已。”(《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注)司马懿的被动防守固然有曹魏“早打不如晚打”的整体战略考虑,但也显示了他与诸葛亮领军能力的差距。当然,审时度势,有自知之明,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求胜,也是一位伟大将帅的基本素质之一,即《孙子兵法》中所谓“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司马懿也是在野战惨败之后,顿悟前非,从此高挂免战牌。
从实践中看,司马懿的“坚壁拒守,以逸待劳”,的确是当时应对诸葛亮北伐的最佳方略了。
如果说诸葛亮初次北伐时,蜀汉兵力还有一些优势,那么曹魏战后即积极向雍凉前线增兵,这种优势便不复存在。据《晋书·宗室列传》:“每诸葛亮入寇关中,边兵不能制敌,中军奔赴,辄不及事机,宜预选步骑二万,以为二部,为讨贼之备。”
在双方兵力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再加上守方给养上占优,又采取持重避战的策略,作为攻方的诸葛亮处境的确异常尴尬,如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言:“(司马懿)即见兵据要害,敌即盛而险不可逾,据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这里可以稍加阐发,司马懿的用兵之道与后世的曾国藩、蒙哥马利有共通之处:在总体实力占优的情况下,不轻用险着,不轻用奇谋,如曾国藩所说的“结硬寨,打呆仗”。堂堂正正之师稳扎稳打即可,以本伤人即可,方不会被李秀成、陈玉成、隆美尔之辈的各种奇谋、佯动、欺骗战术所惑。自己不想通过奇谋占便宜,就不会被敌人找到破绽,占到便宜。苻坚在淝水前线本已占据绝对优势,却还抱着半渡而击的占便宜想法,放任东晋军从容过河,反而中了晋军奇谋,以致风声鹤唳、败国丧家。
司马懿只有“结硬寨,打呆仗”,不暴露任何破绽,才能使力求速战的诸葛亮没有任何可乘之机,才不会发生以弱胜强的大翻盘。
因此,即使诸葛亮在场面上始终占优,一路压着司马懿打,但始终未取得曹魏在街亭之战中的那种大胜。事实上,只要司马懿耐得住,坚持打防守战、消耗战,诸葛亮粮尽之后自会退去。从这个角度而言,司马懿的军事思想核心就是“不败即为胜”。
对司马懿而言,不用奇谋就是最好的奇谋;但对诸葛亮来说,要破局,就必须用奇谋。因为,实力和时间都站在司马懿那一边,一板一眼地打持久战和消耗战都为司马懿所乐见。
但奇谋就意味着高风险,对于蜀汉这样输不起的弱国而言,一次奇谋的失败可能就意味着万劫不复,诸葛亮拒绝魏延的“子午谷奇谋”,就有这方面的考虑:强国输得起,弱国输不起;强国有容错空间,弱国一念成劫。
当曹魏借重骑兵军团而坐拥机动性优势时,蜀汉祭出奇谋的风险收益比更是危乎高哉。试想,如果魏延孤军深入关中平原,曹魏即使一开始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可以利用虎豹骑围歼魏延孤军。
在传统观点中,诸葛亮否决“子午谷奇谋”被视作“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但实则有持重谋国之合理考量。但此事却也显露出诸葛亮用人上的某种偏狭,始终不重用久经沙场的魏延,喜欢用自己身边的亲信,如马谡、杨仪等人,可见诸葛亮对负才不驯者有着特别的恶感。汉高祖能用韩信、彭越和英布这样的负才不驯者,卒以成功,“而诸葛亮之抑魏延,殊堪浩叹”。
当然,这也是求全责备了。
在战略上,诸葛亮进退路穷:不北伐等死,北伐找死。在战术上,诸葛亮同样进退维谷:不用奇谋等死,用奇谋找死。
这可能就是一个小国和弱国的终极悲哀吧。田余庆先生有句话读之黯然:
历史只给了诸葛亮一个小国寡民的政治舞台。
选自张明扬《大争之世:改变古代中国的十五次战争》